【建設教育強國·教育筆談】

編者按

服務國家戰略需要、促進經濟社會發展，人才是關鍵。當前，我國正處于經濟轉型升級的關鍵時期，但在人才培養供給側與社會需求側之間還存在結構、質量、水平不能完全適應的問題，高校畢業生“求職難”和“人才荒”并存的結構性矛盾突出。如何正確把握“培養人才和滿足社會需要”之間的關系？完善人才供需適配機制，當前還存在哪些堵點難點？人才培養端和社會需求端應分別從何處發力？針對這些問題，我們邀請有關專家學者進行討論，希望能給讀者帶來啟發。

江西省上饒市弋陽中等職業學校工業機器人實訓基地，學生在學習智能機械臂操作技能和編程知識。 朱海鵬攝/光明圖片

在上海昆秀水產專業合作社，行業導師許翔為上海海洋大學農業專項班的學生介紹用于播撒飼料、施肥的植保無人機。 新華社發

嘉 賓

吳 健 浙江大學副校長

周光禮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院長

周洪宇 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教育治理研究院院長

主持人

光明日報記者 鄧 暉

滿足社會需要是衡量人才培養成效的重要標準

記者：正確處理培養人才和滿足社會需要的關系，體現著教育的服務旨向，即滿足社會需要是衡量人才培養成效的重要標準。今天，為什么特別強調人才培養的這一指向性？

周洪宇：強調人才培養須滿足社會需要，既是理論上的應然取向，也是工作上的迫切需要。從教育自身發展規律來看，一方面，教育具有鮮明的政治屬性、人民屬性、戰略屬性，教育作為培養人的社會活動，必須從人的社會性出發，將滿足社會需要作為人才培養的重要衡量標準；另一方面，教育是本體功能和社會功能的統一，人是連接教育與社會的橋梁，社會發展和人的發展都依托于人的實踐活動，人才培養是教育的本體功能，是教育的立足點與中心任務，教育的社會功能是教育本體功能的衍生和衡量標準。

從教育工作邏輯來看，世界強國無一不是教育強國。建成教育強國是實現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的先導任務、堅實基礎、戰略支撐，也是使我國獲取國際競爭優勢、提升國際競爭力的戰略舉措。這要求教育工作必須全面服務中國式現代化建設。

周光禮：正確處理培養人才和滿足社會需要的關系，既是一個教育學基本理論問題，也是一個公共政策問題。作為教育學基本理論問題，它關涉“教育目的是什么”。以前人們認為，教育目的在于其自身，強調知識本身就是人們想獲得的東西，與外在追求無關，所謂“教育之外無目的”。現代社會，人們日益接受教育“外在目的”說，強調教育實質上是為社會生活做準備、為社會提供未來勞動者。世界各國的教育也日益建立在“需求決定論”基礎上。應該說，外在目的觀是當代教育政策的底層邏輯。立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國積極實施教育科技人才一體推進政策，強調教育科技人才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基礎性、戰略性支撐，要構建支持全面創新的體制機制，滿足社會需要自然成為衡量人才培養成效的重要標準。

記者：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突飛猛進，創新的產生、深化和傳播速度明顯加快。今天教育需要培養什么樣的人才？

周光禮：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對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提出了新要求。隨著人類進入知識經濟和數字經濟時代，我國產業形態也發生了革命性變化，從勞動密集型、技能密集型向科技密集型、創新密集型轉變。同時，隨著人工智能日益成熟，AI開始取代一些重復性高、不需要大量體力的職業，傳統以顯性知識傳授為主要特征的人才培養模式難以為繼。

要建構新的人才培養模式，必須弄清楚今天需要什么特質的人才。我認為至少有以下幾點：一是批判思維能力，即基于證據和理性判斷作出決定的能力。二是跨界整合能力，即能夠跨越不同領域、整合多種資源和知識，以創新方式解決問題的能力。三是創新能力，即以新異思維模式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四是同情心，即對他人不幸遭遇產生共鳴與同情的情感。五是正義感，即追求伸張正義的道德意識和行為。要培養這些區別于顯性知識的隱性認識，需要推進育人方式革命性變革，要發動學生的“知、情、意”，追求“真、善、美”。這樣的人才才不會被AI所取代。

周洪宇：從黨和國家事業發展的角度看，這個問題本質上是關于人才培養規格的問題，是“培養什么人”的問題。在不同歷史時期，人才培養規格是不同的。黨的十八大以來，在“培養什么人”的維度，從“培養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到把“勞”納入培養目標，強調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等，都是對新時代教情、國情、世情的深刻把握和科學應對。

具體到“時代新人”的特質，我認為還是要回歸到發展素質教育上來。時代新人是掌握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具備健全人格、科學思維、健康身心、藝術愛好、手腦并用能力、合作意識、負責精神，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這樣的時代新人，就是“創新人”，是能夠適應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突飛猛進、新質生產力不斷生成的現實，適應創新要素不斷積累、知識生產速度和效率大幅提升的要求，能夠科學使用現代科學技術和人工智能，而不被技術所宰制和異化的人。

人才培養與社會需求相適配的體制機制有待完善

記者：當前，在人才培養供給側與社會需求側之間還存在結構、質量、水平不能完全適應的現象。具體表現有哪些？堵點在哪？

吳健：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高等教育培養了一批批高素質人才，有力支撐了國家建設和經濟社會發展。隨著科技進步和產業快速迭代升級，社會用人需求不斷變化，高等教育人才培養與社會需求出現不能完全適應的狀況。如一些新興行業出現人才缺口，而部分傳統行業卻存在供給過剩；又如高校畢業生能力表現與社會需求期待存在落差等。這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從培養側反思，高校學科專業結構設置和調整與社會需求聯動不夠；培養模式上存在重知識、輕實踐傾向，尚未有效從知識導向轉變為能力導向，特別是在培養學生終身學習能力和適應社會發展變化能力上存在不足；培養體系上缺少個性化、多層次、多樣性的學生成長路徑和載體等，以上問題都需要切實改進。當然，只關注當下社會需求，缺乏對人才長遠發展的考量，也會影響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周光禮：這種現象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以往在專業布局上，比較強調人才培養供給側改革，相對忽視需求側與供給側的協同、溝通、銜接。二是過去在人才培養層面，高校辦學相對封閉，課程知識陳舊，跟不上社會發展需要。比如在課程設置上，起主導作用的是基于學科的教育，學生視野受限，不利于培養批判思維和創新能力。

系統性改革育人體系

記者：近年來高等教育加快調整專業設置。您怎樣看待這樣的調整？面向未來，為了進一步提高人才培養與社會需求的“適配性”，在人才培養端還應做好哪些事？

吳健：近年來高等教育專業設置的動態調整，既是回應國家戰略需求、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選擇，也是高校主動服務人才培養規律、推進教育現代化的重要舉措。當前，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技術加速迭代，對人才需求越來越多樣化、動態化，傳統專業的知識體系與技能培養已難以匹配新興領域的人才需求，為此高校要識變謀變、主動作為。一是優化調整學科專業結構，圍繞國家戰略及區域經濟社會發展需求有組織開展專業設置與建設，淘汰或迭代與社會需求脫節的專業，重點布局國家戰略和區域發展急需的學科專業，增設適應社會發展的新興專業和交叉專業。比如浙江大學，近年來開始升級優勢專業，迭代低效專業，將學校原138個專業優化至93個，并逐步布局新興專業，新增人工智能、機器人工程、生物育種等專業。二是提升學生創新實踐能力。教學要從知識傳授向能力培養轉變，加強學生創新思維、批判性思維、數字素養、全球勝任力等核心能力培養，深化科教融匯、產教融合，強化資源、平臺、機制保障，以全國重點實驗室等重大平臺項目為支撐，促進有組織科研與人才培養相結合，依托科技創新平臺深化校地合作，實現學科專業與產業鏈、創新鏈、人才鏈相互匹配促進。我們構建了“實驗實習、科研訓練、科研實踐、學科競賽、創新創業”全鏈條、進階式創新實踐能力培養體系，通過大學生科研訓練、教授學術小組等項目，引導學生早進實驗室、進課題、進團隊，積極參與基礎研究、前沿交叉研究和顛覆性技術攻關。三是強化跨學科交叉復合培養。加強基礎學科、新興學科與應用學科聯動，推動學科互融“孵化”交叉專業、輔修項目、微專業，實現學科專業內的資源共享，形成完備的交叉復合人才培養體系，為拔尖學生提供多樣化成長空間，促進育人工作與社會需求相適應。

周光禮：高等教育加快調整專業設置旨在推動傳統學科專業現代化發展，促進學科交叉融合和改造升級，以及通過增設新專業實現學科體系的優化調整。其基本原則是提高高等教育、人才培養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契合度。面向未來，在統籌推進教育科技人才體制機制一體改革中，一是要以支持全面創新為核心培養創新人才，造就新型勞動者，強化有組織科研，賦能新質生產力發展。二是進一步優化學科專業調整機制。學科專業既是科學研究的平臺，也是人才培養的平臺，其結構和質量直接影響高校人才培養的效果和高等教育服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能力。優化學科專業建設是提升高等教育質量和服務國家戰略需求的關鍵所在。三是高校要堅持“需求決定論”，強化關鍵辦學能力。不但要根據新技術、新業態、新模式及時更新學校學科專業，而且要從課程設置、專業實踐、培養體系、教師隊伍建設等方面入手，主動適應國家、社會和區域經濟發展需求，培養綜合素質高、社會適應力強的專業人才，全面提升學生就業競爭力。

以需求為導向，堅持在使用中培養緊缺人才

記者：除了培養，還離不開精準的人才適配使用機制。在這方面，又要從何處發力？

周洪宇：人才培養和使用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根據社會需要和人才成長規律培養的人才如果不能在合適崗位、擅長領域發揮作用，人才培養效果便無法顯現。所以，不僅要從供給端處理好培養人才和滿足社會需要的關系，努力建設一支規模宏大、結構合理、素質優良的人才隊伍，還要從需求側出發，打開視野發現人才、不拘一格使用人才、人事相宜配置人才，努力實現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各得其所。

完善人才適配使用機制，避免選才用才“求全責備”“論資排輩”等不良現象，重點在于改變唯身份、唯資歷、唯文憑、唯職稱等選人用人觀念，樹立重能力、重實績、重貢獻、鼓勵創新競爭的人才新理念。一方面要做好“前半篇文章”，著力完善人才培養、選拔、使用措施，營造有利于人才成長的環境，建立優秀人才脫穎而出的“綠色通道”和科學動態的用人機制；另一方面要做好“后半篇文章”，著力完善人才競爭流動、評價激勵、保障服務，引入合理的“賽馬機制”，形成人才科學有序流動機制，激發人才發展活力，形成科學客觀、激勵創新的人才評價機制，形成綜合性、全鏈條的人才服務保障機制。

周光禮：確實，僅從人才培養角度難以真正解決人才培養與滿足社會需求的關系，還必須從精準的人才適配使用機制入手。以緊缺人才培養為例，緊缺人才培養需要高等教育與產業實踐協同，但部分高校“閉門造車”培養緊缺人才現象突出。緊缺人才培養僅依靠教育系統改革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一定是“高校育材、崗位成才”。高校培養的人才最多只是半成品，只是“人材”；只有通過漫長的崗位歷練，才能成為“人才”。如清華大學曾被譽為我國“紅色工程師的搖籃”，這表達了高校培養的是有可能成長為工程師的“人材”。常識告訴我們，沒有在工作崗位摸爬滾打10年以上，不可能成為卓越工程師。破解緊缺人才培養的突破口不只在人才培養一方，也需人才使用一方改革創新。破解緊缺人才難題必須堅持大教育觀，堅持需求導向，堅持緊缺人才在使用中培養。

吳健：要構建更加精準的人才適配使用機制，確實需要政府、社會、高校三方協同發力。對于高校而言，一是要深化科教融合、產教融匯，著力構建“政產學研用”多元協同育人的新機制。如推進科學前沿、產業前沿相關的長周期核心實踐項目或課程建設，校內外共建創新實訓基地、實驗室或產業學院，將科研和產業真實項目引入教學環節，讓學生及時了解跟進科技創新、前沿技術和產業變革等實際工作場景；推行企業專家和校內導師組成的“雙導師制”，聘請產業兼職教師，確保學生理論學習與實踐能力同步提升。二是優化完善從入學到畢業的全流程就業指導服務體系，幫助學生明確職業規劃、提升就業能力，促進畢業生更高質量充分就業；完善學生實習實踐制度，提升學生實踐能力和就業競爭力；通過大數據分析學生技能與企業崗位匹配度，提供個性化就業建議，提升人崗匹配精準度。

《光明日報》（2025年05月13日 15版）